诗酒五六界

与山交道易，与人交道难。绝非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”，男子女子皆难，大人小人于此都难，自古如此，概莫其外。人不能常难，总需寻些山，寻些水，寄托情志，放纵怀抱。“不识庐山真面目，只缘身在此山中”，人生一场酒，难易之中，不知不觉就醉了。醉能同其乐，醒能述以文者，诗人也。入山路不同，观水角度异，能够得到五界，不是东南西北中，是常人的说不清道不明。酒中五位诗人已经了然于文。

一篇《归去来辞》，陶潜自我放逐。“结庐在人间，远离车马喧。问君何能尔，心远地自偏。”忘我任情之中，陶渊明“采菊东篱下，悠然见南山。”然后望得，“山气日夕佳，飞鸟相与还。”终而心得，“此中有真意，欲辩忽忘言。”呵呵，心既得，何必道明？须知“道可道，非常道”。道是摸索用心分辨才得通行的抽象之路，如果说之清道之明，人人缘行即通，就变成具体之路矣，尽失感心之趣味也。诗中，一句“悠然见南山”，脱尽五柳皮囊，只剩一羽心灵，印山，印水，伴飞鸟，随白云，何等曼妙？

“环滁皆山也”，身为太守，欧阳修不仅守民，更兼职守山水一方。琅琊山中有亭，“太守与客来饮于此，饮少辄醉，而年又最高，故自号醉翁也。”这样才有了醉翁亭。原来“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在乎山水之间也。山水之乐，得之心而寓之酒也。”似乎山水之间的景物入心自酿而增酒之醉度。“日出而林霏开，云归而岩穴暝”，这些明暗变化属于“山间之朝暮也”。“野芳发而幽香，佳木秀而繁阴，风霜高洁，水落而石出”，这是山间四季的变化。“朝而往，暮而归，四时之景不同，而乐亦无穷也。”当然还有人的乐：有歌者，有休者，前呼而后应；鱼肥酒洌，山肴野蔬杂然，欢宴盛开，“觥筹交错，起坐而喧哗”之中，太守“苍颜白发，颓然乎其间”，真乃乐到极致！“夕阳在山，人影散乱”，“树林阴翳，鸣声上下，游人去而禽鸟乐也”。人、鸟各得其乐，而不知他人之乐，也不必不能知他人之乐，同乐就是了。如此之乐，唯心忙不迭，兼收并蓄，哪里还顾及口中酒多酒少？可知，山水之间景物并非入酒增醉度，而是令人忘酒也。不知不觉之中，也是醉了。

柳宗元被贬山水之间。初到永州，柳子厚自效五柳先生，“日与其徒上高山，入深林，穷回溪，幽泉怪石，无远不到。到则披草而坐，倾壶而醉。醉则更相枕以卧，卧而梦。意有所极，梦亦同趣。觉而起，起而归。以为凡是州之山水有异态者，皆我有也”，具体到有什么，似乎依然“欲辩忽忘言”。直到“始得西山宴游”之时，“穷山之高而上。攀援而登，箕踞而遨，则凡数州之土壤，皆在衽席之下。其高下之势，岈然洼然，若垤若穴，尺寸千里，攒蹙累积，莫得遁隐。萦青缭白，外与天际，四望如一。然后知是山之特立，不与培塿为类，悠悠乎与颢气俱，而莫得其涯；洋洋乎与造物者游，而不知其所穷”，呵呵，山特立人特立山人并特立，彼真意此真意彼此融真意！于是乎“引觞满酌，颓然就醉，不知日之入”，尽管“心凝形释，与万化冥合”，待到“东方欲晓”，特立者仍其特立。于是乎“知吾向之未始游，游于是乎始”，游山览水在此刻才算入境，印象永州由此成章。见钴鉧潭，印以淡泊高旷，“毕至石乃止；流沫成轮，然后徐行。其清而平者，且十亩。有树环焉，有泉悬焉。……尤与中秋观月为宜，于以见天之高，气之迥。”见钴鉧潭西小丘，印以争奇斗胜，“其石之突怒偃蹇，负土而出，争为奇状者，殆不可数。……山之高，云之浮，溪之流，鸟兽之遨游，举熙熙然回巧献技，以效兹丘之下。枕席而卧，则清泠之状与目谋，瀯瀯之声与耳谋，悠然而虚者与神谋，渊然而静者与心谋。”见小丘西小石潭，印以明澈凄幽，“潭中鱼可百许头，皆若空游无所依。日光下澈，影布石上，佁然不动：俶尔远逝，往来翕忽……潭西南而望，斗折蛇行，明灭可见。其岸势犬牙差互，不可知其源。……四面竹树环合，寂寥无人，凄神寒骨，悄怆幽邃。”游袁家渴，印以动静异呈，“重洲小溪，澄潭浅渚，间厕曲折，平者深墨，峻者沸白。舟行若穷，忽而无际。……其下多白砾，其树多枫柟石楠，樟柚，草则兰芷。……每风自四山而下，振动大木，掩苒众草，纷红骇绿，蓊葧香气，冲涛旋濑，退贮溪谷，摇飃葳蕤，与时推移。”循石渠，印以伏隐纡曲怪状百出，“其流抵大石，伏出其下。踰石而往，有石泓……又折西行，旁陷岩石下，北堕小潭。……又北曲行纡余，睨若无穷，然卒入于渴。其侧皆诡石、怪木、奇卉、美箭，……风摇其巅，韵动崖谷。视之既静，其听始远。”窥石涧，印以清浅悦心，“亘石为底，达于两涯。……水平布其上，流若织文，响若操琴。……可罗胡床十八九居之。交络之流，触激之音，皆在床下；翠羽之木，龙鳞之石，均荫其上。”至小石城，印以深邃能产，“有若门焉，窥之正黑，投以小石，洞然有水声，其响之激越，良久乃已。……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，益奇而坚。其疏数偃仰，类智者所施设也。”美景如斯，却个个僻绝人识，直教人怀疑造物者的存在。于是乎，柳河东推测，造物者如此作为，“或曰：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。或曰：其气之灵，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。”呵呵，这其中哪里是什么宽慰贤人，分明自况为那充盈天地之间而未能成为伟人的灵气。

苏轼被贬放黄州。七月中旬，东坡先生与友人乘夜泛舟赤壁之下，把酒诵诗，皓月当空、白露水光之中，“纵一苇之所如（舟若苇叶之小而扁），凌万顷之茫然。浩浩乎如冯虚御风，而不知其所止；飘飘乎如遗世独立，羽化而登仙。”好一派坡仙风貌！乐极生悲，友人慨叹，“哀吾生之须臾，羡长江之无穷。”苏子笑对，“将自其变者而观之，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；自其不变者而观之，则物与我皆无尽也，而又何羡乎？且夫天地之间，物各有主，苟非吾之所有，虽一毫而莫取。惟江上之清风，与山间之明月，耳得之而为声，目遇之而成色，取之无禁，用之不竭，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，而吾与子之所共适。”耳目之得，实即心得，有得如此，烟火也是醉了。

李白在长安即将被赐金放还之时，“花间一壶酒，独酌无相亲。”得机春花红，得意心花怒，无人共享此花此酒，岂非暴殄天物？谪仙于是“举杯邀明月，对影成三人”，情景交融，月何必真月，影何必实影。太白写出此句之时，心中未必不有联想：有人如月，高大上而光鲜明；有人如影，随形亦步亦趋。不言而喻，“月既不解饮，影徒随我身”。月不解饮，如月之人亦不解饮，不是不解饮，而是不想饮；影不解饮，如影之人亦不解饮，不是不想饮，而是无能饮。这些都不重要，“暂伴月将影，行乐须及春。”暂且相伴皓月，率领身影，放乐一番，以不枉得意心花之怒放，于是乎“我歌月徘徊，我舞影零乱”。“天生我才必有用”，君不见，月影与我相和欢，岂非解我之饮？“醒时同交欢，醉后各分散。”呵呵，“弃我去者”，“不带走一片云彩”，月影依然未解饮呢！没关系，“永结无情游，相期邈云汉”，同乐无须款情，忘情无妨，甘心日日如此，直到永远。可见，青莲之酒饮的不是孤寂，是孤傲。

物理学家称，宇宙不是独此一家，还有众多的平行宇宙。如果时光倒流回到过去，那么返回时就将进入到另一个平行宇宙了，再若往返则将进入新的平行宇宙，永远返回不到现今这个宇宙，也永远不会踏入同一个宇宙，就像“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”。是不是果如其言？不可证伪！物理学家或许是出于好心，意在劝人抛弃幻想，世间没有上帝，时间也不能倒流，命运不可再版，人只能一心一意享受今生。五界也是平行的，然而却是可以互相穿越的。一个人从陶界，可以瞬间穿越到欧界、柳界，或者苏界、李界，反之亦然。俯仰之间历尽五界，也属“司空见惯浑闲事”。甚至，可能还存在第六界。

某日乘坐列车，凌晨活动筋骨，伫立车厢交汇处，隔窗瞭望。日出东野，一派雄阔。不由浮想，行走陇原几十年，见闻亦多矣，印象却浅，能言者二十字而已：

陇南望天高，

河西追地远。

甘肃一寥廓，

苍茫五千年。

2015-10-25于兰州

自注

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：见《论语•阳货篇》，子曰：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，近之则不孙，远之则怨。”

寄托情志，放纵怀抱：化自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，“人之相与，俯仰一世，或取诸怀抱，悟言一室之内；或因寄所托，放浪形骸之外。”

道可道，非常道：见老子《道德经》，详解见拙著《道路之别http://user.qzone.qq.com/544540562/blog/1422508914》

五柳皮囊：五柳指五柳先生。陶渊明著《五柳先生传》，因以自号。皮囊指人躯体，古人追求羽化升仙，灵魂脱离躯体飞升为仙，称所留躯体为皮囊。

印山，印水：仿杭州西湖“三潭印月”。

也是醉了：网络语，原意是一种对无奈、郁闷、无语情绪的轻微表达方式，此处反转其意，表示渐入佳境而无语的状态。

被山水之间：仿网络“被式句”，如“被就业”，指弱势一方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，连定义权也掌握在强势一方，任由强势者摆布。原句式中，“被”字后接动词，此处由正常被动式中省略动词“放逐”而成。

山特立人特立山人并特立，彼真意此真意彼此融真意：仿民俗对联“父进士子进士父子皆进士，婆夫人媳夫人婆媳均夫人”。

东方欲晓：毛主席《清平乐•会昌》诗句，“东方欲晓，莫道君行早。踏遍青山人未老，风景这边独好。”

印象永州：导演张艺谋有《印象•西湖》《印象•丽江》等“印象”系列电影。

直教人怀疑：仿元好问《摸鱼儿•雁丘词》，“问世间，情为何物，直教生死相许”。

烟火也是醉了：综合化用“不食人间烟火”与网络词“也是醉了”而成。

弃我去者：李白诗《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》，“弃我去者，昨日之日不可留。”

不带走一片云彩：徐志摩《再别康桥》诗句，“悄悄的我走了，正如我悄悄的来；我挥一挥衣袖，不带走一片云彩。”

青莲：李白自号青莲居士，其诗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》有句，清水出芙蓉，天然去雕饰。周敦颐《爱莲说》，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，濯清涟而不妖。”青莲即芙蓉，双关《爱莲说》。

平行宇宙：物理学家休•埃弗雷特提出的理论，用以解释量子力学中的某些现象，也被用于解释时光不能倒流的现象。

不可证伪：戏谈之语。平行宇宙理论并非不可证伪，而是尚无条件证伪，尤其是其理论高深莫测，在下不解其理。一些达人喜欢用“不可证伪”来指证伪科学，事实上，有些说法可证伪却无法证伪，例如“一定存在白乌鸦”，不可能通过检验天下乌鸦都不是白的来证伪它；有些不可证伪的说法却不断被证实，例如“信则灵，不信则不灵”，这一说法模棱两可，左右有理，当然是不可证伪的，但是该说法却被心理学研究反复证实，如安慰剂效应；有些说法可证实却无法证伪，例如说某人“心存以权谋私之念”，贪官就被证实，但不贪的人到盖棺论定时也无法被证伪。

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：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名言，用以说明一切都在变化和运动。

司空见惯浑闲事：刘禹锡诗句，“司空见惯浑闲事，断尽苏州刺史肠。”

陇南望天高：陇南地处甘肃东南，以山大沟深著称。

河西追地远：河西走廊地处甘肃西部，有“大漠孤烟直，黄河落日圆”胜景。

五千年：中华文明自黄帝开始，至今约五千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