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不起，我不是你的知音

出伏羲庙向回走，抬头瞥见马路对面临街第一家铺面门侧的招牌上书“天水民间彩陶文化研究中心”，沉浸在远古气氛中意犹未尽的我，看一眼同行游伴，不等同伴反应，便折身走向那家铺面。

铺面不大，房间只有十几平方米大小。屋内两侧是一人来高的多层木架，两木架之间的过道仅能容二人并肩而过。木架上摆满彩陶，木架下方的地面上也全被彩陶占满，大多数都是陶罐之类，余下的就是陶碗之类。铺面开门向北，房内光线较暗，最里面左侧有人坐在一桌前，在打开的笔记本电脑上看着什么。我们一行三人进门时，店主人并没有抬头。我们也没有开口，径直进门，边走边看陶器。大致走到房中间位置，我驻足指着陶器向同伴买弄：“这就是著名的彩陶，距今已有六七千年以上的历史，我们的祖先就是使用这些陶器过着艰苦的生活。”

我这样说着，眼睛余光见到店主抬头起身，走近我们。“您好，这里仅是我的一小部分藏品，上架的这些陶器都是真品。”

“噢，您好，先生。我只是对彩陶有点了解，到这里来只是转一转。”面对行家，我只得谦虚起来。

店主是个中年男人，方脸上写着自信真诚，和蔼而沉着。“请随意看。”店主说罢便默默陪在我们身边。

有些彩陶图案一望便知是网状路纹组成的田地形象，或者是曾经在书上见过的十字图案。在一个陶罐上面的有一个很简单的图案，我是见过的，却一时想不起来。“这个图案是什么？”我不再装模作样，开始用不耻下问点缀自己。

“这是羊头的正视像。这是弯曲的羊角。在甲骨文中，‘羊’字就是这个图案的进一步简化形式。古人在陶器上绘上这个羊形图案有祝福吉祥的意思。也可以说，这是一个吉祥图案。因为在古汉语中，‘羊’与‘祥’两个字同音。甲骨文中还没有‘祥’字，直到秦汉以前，古人一直假借‘羊’为‘祥’字的。假借是我国古代的六书之一。这件陶器上的图案画的是牛头的正视图。甲骨文中的‘牛’字与这个图案几乎一模一样。牛是六畜之一，耕田犁地离不开牛。这个图案说明在制作陶器的年代，我国先民已经把牛视为重要牲畜了，说明那时的先民已经进入农耕文明……”店主的话愈见深奥，我则开始坠入云雾之中，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。店主的许多言语完全与我的知识搭不边，成为我的记忆库中的匆匆过客。

“这是蛙纹。我在电视里见过。彩陶专家称彩陶的蛙纹逐渐演变成互相牵连接的平行折线，最终演变为龙形图案。”店主说话稍有停缓之际，我不失时机地向同伴显摆一下。

“那些专家的观点并没有得到大家的普遍认同，”店主接口道，“我们彩陶收藏研究界的朋友常有聚会，许多民间人士对彩陶的鉴赏和研究造诣相当深厚，基本没有认为这是蛙纹的。我的分析认为，这些图案虽然粗看形如四肢弯曲的青蛙，实际却不是青蛙。比如这个图案上，它的上肢向上弯折处画有向下的三四个刺毛状物，青蛙的前肢绝对没有这些附着物。很明显它不是青蛙，而是挥臂跳舞的神人形象，这些相连的彩纹图案则是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舞的神人。这些彩陶器都出土于墓葬中，很少有使用过的痕迹，很明显它们都是冥器，也就是专门制作用来给死者陪葬的器物，供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使用。图案上这些跳舞的人自然就是在另一个世界与死者共同生活的神人。那个时候，生活虽然艰难，但人们却非常乐观，毫不做作。这些图案简朴，线条流畅，正说明了那时候的人们达观顺应自然的心态。那时候的人们能力低下，时常处于各种危险之中，但却非常热爱生活。这些冥器上的彩绘神人图案，正表现了当时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。”

“我知道那时属于新石器时代。”我的科普知识刚好够用。

“我认为与石器并存被古人使用的还有木器。”店主显然又打开了一个话匣子，“准确地说应该称之为木石时代，只是木器容易腐烂，无法像石器一样保存至今。”

“我也这样认为。”没事时我也爱琢磨古人的生活状况，也算得上一个草根学者，不失时机地道出自己的一得之见，“在我看来，除木器和石器之外，还并存有皮革工具。我曾参观过大地湾遗址，见过房屋木柱留下的基础遗迹。那些木柱估计有三十多公分粗。开始我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古人是如何伐取那么粗的木材的？用石刀石斧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。后来我猜测唯一的办法是用皮条蘸上沙子在树基处拉磨，如同用锯一般。虽然不如金属锯子的工效高，但总能磨断树干，制作出合用的支柱。所以我认为还应该有一个皮器时代。”

“那是不行的。说石器时代是因为石制工具是基本的生产工具，它不仅直接用于生活，它还是制造其它工具的工具。木制工具也是如此。皮革工具则仅是辅助性工具，不能用来代表一个时代。这就像陶器一样，陶器主要是生活用具，是通过石器、木器来制作的器物。所以没有陶器时代的说法。”

很明显，我的知识不足以支持与店主深入讨论下去，也不可能静听店主就此展开的宏篇大论。“我知道彩陶是甘肃远古文化的代表。不明白这些彩绘是用什么工具绘制的。”我试着转移话题。

“是用毛笔或毛刷之类工具绘制的。”店主的话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，“总之，是用捆扎成小撮的动物毛发蘸着颜料绘制的。你看这件陶器上的彩绘线条中参杂着没能着色的细线，就像唐太宗创造的飞白体一样。线条中还可分辨出细如发丝的浓淡不均的地方，只有动物毛发之类制成的绘画工具才能做出这样的效果来。彩绘颜料是富含铁元素的红土，先绘在陶胚上，烧制之后就变成这种黑色图案。彩陶的这些特点也可以用来分辨真假。现在的假彩陶很多，一般人是容易上当的。但在我们专业人员眼里，一眼就能看出真假。比如这一件陶器，”店主说着来到门口处，从地上拿起一个彩陶罐，“这上面的彩绘是先烧制后画上去的，图案颜色更黑，是墨的颜色，而不是铁元素烧制变成的氧化铁的黑色。这是其一。其二，这些图案可以看出是颜料粘附在陶器表面的效果，可以刮掉，而真正的彩陶颜色与陶器表面已经被烧制熔为一体，是无法被单独刮下来的。其三，这件彩陶上图案线条颜色均匀，线条粗细一致，说明是用现代软笔画上去的，而不是用远古时期粗糙简陋的工具画出来的。其四，这件假彩陶上的图案呆板生硬，很明显是模仿着已有的图案绘制而成的，这是工匠们的做法和水平，没有创造性，而真正的彩陶图案古朴而灵动，线条流畅，体现出彩绘者那种成竹在胸而笔下则随心所欲的风格，那是艺术家的作风和水平，是艺术创作。由此也可以看出远古时期的彩绘艺术家们不为生活的艰苦所困，而热爱生活、亲近自然、洒脱的人生态度。他们只是在表达自己，用绘画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同时，并没有想到这是在制作器物换钱谋生。当然了，随着时代的不同，技艺的发展，彩陶艺术也是在发展着。在甘肃出土的彩陶中，可以排出这样完整的发展序列，有马厂型、马家窑型、半坡型……”

很明显，店主正在神游远古，接下来又将是宏篇大论，我则将再入五里云雾。这时，我注意到同伴索然无味的神色，只好就此告辞。“谢谢你的讲解！听君一席言，胜读半年书。告辞了，再见！”

转身时，我分明看到店主眼光中闪动着一丝怅然。

孔子说“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”，有人解释这个“朋”字，在当时并不是朋友而是学生的意思。所以孔子原话是有求教的学生前来是人生乐事。孟子进一步明确说道，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是人生三大乐事之一。学生就是专心听自己表述的人。所以孔子才会“学而不厌，诲人不倦”。孔子还说，“可与言而不与言，失人；不可与言而与之言，失言”，从中不免品出怕失其人的急切和失言之后的恼怒和怅惘意味。由此不难理解孔子待学生的不同态度。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渊不幸早死，孔子为之恸哭流涕；樊迟请学稼学圃，孔子不仅拒绝讲授，并怒骂樊迟为小人。因为颜渊能够终日听老师讲授，如同愚顽一般，私下里却能阐明发挥老师的观点；樊迟却请教老师并不擅长的东西，让老师如何开口？颜渊哪里是老师的学生，实则是圣人的千古知音。

对于那位店主，我是“可与言”的人，还是“不可与言”的人？自诩一下，大致在“可与言”与“不可与言”之间吧！但无论如何，我也不敢把自己夸张到知音的程度。对告别时店主那怅然的眼神，我只能真诚地说：“对不起，我不是你的知音。”唉，也只能在此说，我没有勇气当面告白！

2008年8月16日初稿，2009年2月11日定稿于兰州